次年正月十六，李國安那個小妹子結婚了，嫁到東寧，女婿據說是某位局長的公子。阿奉也在正月出現了早孕反應。外人都恭喜李國安的繼母雙喜臨門，他繼母倒不以為然。他妹子結婚沒多久就把他那個沒結婚的弟弟調到了省立圖書館。在丙等房住的那個弟弟伉儷搬到岳丈家的大房子去了，這樣那套房子里就只剩下他繼母一個人住。李國安想搬回去住，畢竟那房子是因為他父親在這個廠上班才分的，他父親死後，每個月房費都是從他工資里扣的，因為只有他在這個廠上班，他有權住進去。他問阿奉的意思，阿奉早就不想住在這個雞籠里，攛掇李國安趕緊回去跟他繼母說。李國安心裏是有底的，畢竟家裡只剩他繼母一個人了，他不怕寡不敵眾。

禮拜天下午，他提了幾樣水果回去。他繼母剛午睡起來，頭髮亂蓬蓬的，眼睛被眼屎粘着睜不大開。他去給她倒了杯茶端過來，又去打了個熱手巾把子遞給她，搬了把椅子在她旁邊坐下。他先隨便和他繼母敘了幾句家常，就切入正題道：「媽，你年紀大了，一個人住我不放心。」他繼母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因道：「你兄弟妹子隔三差五回來看我，家裡幾乎每天都有人，不打緊。」李國安笑道：「媽，建平哥在蘭州，建寧孩子小難免事多，向軍和向英住在東寧回來一趟不方便，向新住在他丈人那，離咱們家可有十幾里地啊，他們怎麼能經常回來看你呢？即使白天匆忙回來轉一圈，天黑也得走啊，你都五十多了，萬一夜裡哪兒不舒服，身邊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傳出去街坊不是說我們不孝嘛！」母子倆兜兜轉轉辯了半個多鐘頭，最終他繼母沒辦法只能同意他搬回來。

她雖然答應讓他們搬回來住，但心裏早打定了主意，絕對不伺候這兩口子。她當然知道他不是她親生的，所以倒也不怎麼在阿奉面前搭婆子架子，只是從前一個人住還乾的活，兒子兒媳搬進來後就十指不沾陽春水了。

之前在外面住好多活阿奉還理直氣壯地讓李國安干，現在搬回來住，不能不在她婆子面前裝裝樣子，免得她婆子出去跟別人說她不賢惠。所以阿奉在婆子家住反倒比在外面住幹得活更多了。本來懷孕上班就很辛苦，回來還得干各種家務，阿奉難免一肚子怨氣，別人懷孕都養尊處優她卻當牛做馬。有一次阿奉向李國安發牢騷聲音大了點被她婆子聽到了，過幾天她女兒回來，一進門她就搬嘴學過去了。她婆子因着女兒回來特為囑咐阿奉去蔬菜公司買幾樣她女兒愛吃的菜，阿奉今天下夜班休小禮拜，上了一晚上班是一定得睡到中午才緩得過精神的，但她小姑子一大早回來了，她婆子就到她房子把她叫醒了。阿奉買菜回來她婆子本要親自下廚給女兒做，被她女兒按住了。母女倆躺在大屋的床上說了一上午體己話，阿奉懷着身孕拖着乏困的身子一個人在灶房裡呵欠連天炒菜做飯，油煙熏得臉紅得像燒雞。她一頭切菜一頭低聲罵：「媽的還真當自己是姑奶奶啊！伺候你媽那老不死的就夠給你們臉了，還蹬鼻子上臉，真是給臉不要臉！」把菜刀在案板上咚咚咚剁得山響。不過廚房是在房子對過加蓋的，這時舒舒服服躺在屋子最深處的大屋床上的母女倆什麼也聽不見。中午李國安下班回來看見阿奉一個人在灶房裡手忙腳亂，趕緊洗了手進去幫忙，阿奉見他回來就解下圍裙摔到案板上，回房躺到床上吃蘋果去了。她要多吃點蘋果，聽人說懷孕的時候多吃蘋果生出來的孩子皮膚白。她皮膚白，但是李國安黑，萬一遺傳了李國安怎麼辦？她婆子什麼滋補品都沒給她買過，她婆子一輩子沒工作，錢都是子女們給的，不過這些年積攢下來手裡應該也有不少錢，可是從沒給李國安和她貼過一分錢。懷孕還讓她洗衣服！她婆子的褲頭上經常粘着屎，她一看見就要嘔，手紙都那麼省，五寸長三寸寬的手紙一次就只准用一張，怪不到擦不幹凈屁股，阿奉剛住進來時，每次上廁所多拿了幾張手紙就得聽她婆子一大篇嘮叨。落後阿奉就另外買了手紙擱在自己屋裡。但每次拿手紙時總覺得暗中有一雙眼睛在窺伺着她的手，她每次都是把手紙拳在手心走出去上廁所的，免得被她婆子看見她拿着好幾張手紙還得向她解釋她用的是自己的紙，雖然公用的紙也是她買的。

中午吃飯時，她小姑子向英在飯桌上就不搭理她了，她還主動給她小姑子夾菜，向英翻了一下眼睛，把菜夾起來又甩到盤子里去，垂着眼皮道：「最討厭別人的筷子給我夾菜。」有一道蒜薹炒肉是向英最愛吃的，味道過於淡了些，她母親道：「怎麼沒放鹽？」說著要起身去拿鹽罐，向英按住她母親，笑道：「媽，有的吃就不錯了，小心哪天連沒鹽少醋的菜都吃不上了！」她母親沒接茬，起身去拿鹽罐了，她有點怪她女兒當面指桑罵槐，讓阿奉知道她說了她的是非，但是說就說了，怕什麼？她就是要讓阿奉掂量着點輕重，她不是沒有兒女給她撐腰，她和李國安伺候她是應該的，誰讓他們住着她的房子。

阿奉一肚子委屈不知道向誰訴苦，她偶爾回娘家，給培雲訴說一遍，培雲就沒口子一迭聲地罵她婆子：「老虔婆，老妖怪，老不死。男人死了，跟養子住一塊，佔著養子的房子，幹嘛不投靠親生兒子去？」要麼就埋怨李國安：「你當初就不該找李國安。你怎麼找了他呀？他就是個沒本事的孬種，他也算個男人？他老子死了那房子每個月都是他掏的房錢，只有他是你們廠的能繼承那房子！他住着自己的房子卻還看那老妖婆的臉色跟寄人籬下似的，真是個軟腳蟹！我看你還是趁早找房子搬出去吧，免得哪天李國安跟他繼母站到一邊，還不合夥把你給作踐死？！」阿奉本來就煩亂的心情被培雲搞得更煩了，培雲只會給人添煩。

李闌就是在阿奉的愁煩和牢騷中誕生的。

雖是足月生產李闌生下來卻不足五斤。阿奉躺在產床上掙扎着，疼得死去活來，全身的骨節像是全脫開了，她朝護士大叫：「快給我弄出來，我不要了！」 兩個年輕的護士在她面前一邊端着飯盒吃飯一邊聊天。10月底的夜已經冷颼颼的，他光着下身大張雙腿躺在產床上，幾扇窗戶大開，為了讓血腥氣散出去。冷風呼呼灌進來，疼是熱的，汗也是熱的，汗濕的頭髮粘在頸背上扎得她癢痛難忍，熱的汗讓冷風澆滅了渾身毛孔都立起來又轟一下源源不絕湧出新的熱汗，她掉在火海冰山裡，是一個沒有時間沒有地點的恐怖的所在，人世的一切都成了身外物。那兩個護士正說到興頭上，吃吃笑着，被阿奉的嘶喊聲敗壞了興緻，其中一個不耐煩地皺眉道：「吵死了。」接着又撿起剛才的話頭說下去。她們都還沒結婚卻已聽過無數女人生孩子的慘叫，從最開始的恐怖一天天變成職業性的煩厭。彷彿她們永遠也不會生孩子。孩子生下來時，阿奉歪過頭顱閉上了眼睛，她放心了，終於活着生出來了。然而她沒有睡過去，她連着六天都睡不着。

李國安問她：「生下來時是什麼感覺」。她說：「就覺得肚子空了，舒服了。」對於這樣的回答李國安覺得失望。更令他失望的是她生了個女孩。阿奉看了看被包得嚴嚴實實的李闌，怎麼又黑又丑，滿臉褶子就像個豬尿泡。那麼多蘋果白吃了！長得誰也不像，他們倆都是雙眼皮，怎麼這孩子是單眼皮？但畢竟是自己生下來的孩子，她從來沒覺得別人生孩子有什麼了不得，可是看着身邊的嬰兒竟然是從自己身體里生出來的，簡直不能相信。她把她抱在懷裡，久久地盯着她看。她沒有親她一下。她母親也從來沒有親過她，她小時候偶爾用臉依偎一下培雲的袖子，培雲就嫌惡地把她推開了，說她矯情。最初在意識里被告知這樣的接觸是不被允許的後來她的感官也就再無法忍受這樣的接觸了。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