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蘇州二十年》[如夢蘇州二十年] - 如夢蘇州二十年第8章 2005在線免費閱讀(2)

桌太內向。主任是煉達之人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但是大老闆看見某一桌過分安靜肯定是不高興的。我於是拎着酒瓶子,剛站起身來準備往外走,誰知被隔壁財務部剛入職半年的小姐姐搶了先:「昭哥昭哥,別動別動,喝一杯先!」 「哎呀我去,昭哥這大胳膊,趕上我腿粗了快,哎媽呀,這麼硬呢嗎?都是肌肉吧!」我乾杯的當,另一個小姐姐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小孫在旁邊打趣:「昭哥請的專業教練!」 「少bb,趕緊全桌都幹了,就差你了,喝酒!」小孫幹掉這杯,我一把將他從椅子上拎起來說:「兩位小姐姐坐下來慢慢喝!我們去隔壁敬酒去了。」小孫埋怨我:「我要跟美女聊天呢我……」 「三十好幾了,咋不懂事呢?讓她們把咱們那桌氣氛帶一帶,不然大老闆看到不開心的。走咱們陪李姐喝酒去。」 說話間,拉着小孫坐到了財務部,說是喝酒,其實就是躲酒,財務部和我們差不多,場面太安靜了。我於是故意找些輕鬆的話題,把音量抬高,陪李姐她們聊聊家常。等氣氛帶起來了,這時候全場談話聲已經一浪高過一浪,並排坐的兩個人都已經要靠對着耳朵喊着說話了。一些平日悶騷慣了的中層領導,藉著酒勁已經開始自告奮勇地蹦上舞台表演節目了,我看火候差不多了,悄悄撤場大老闆不會在意的。瞄了一眼主任,難得他心情大好,而此時兩位小姐姐已經換到別的地方,一桌大老爺們胡吹八扯起來,想必他也想撤退了。機會來了,附在主任耳邊,試探性地問道:「蒸個桑拿去?」主任爽快地答應了,於是兩人穿好大衣悄悄地退出宴會廳。

「主任,前年哈巴那種出差,是不是機會非常少!」

「也不一定,要看!」

「嗯,看市場需求是吧?」

「哈哈哈,你小子太聰明,直說!」

「主任的意思是?」

「看人,人不對寧可不做!」

「明白!」

「你明白啥?」

「信任,嗯,還有忠誠!」

「不全是這些。阿昭啊,有些關鍵環節的關鍵人物需要隨機應變。那麼他知道的越少越好,但是當他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而又裝作不知道的時候,最容易出錯,他的隨機應變就會受到牽制,他調用詞彙組織語言的通道就會受阻。」

我仔細品味主任這一番話,此時再看他的側臉,之前並沒有注意到,眼窩凹陷眉骨突出,眼珠是黃綠色的,頭髮有點土黃……難為主任了,這麼多年竟然同化了,不仔細看完全就是一個漢族人。嗯,讓我想想,我剛才要說什麼來着?思慮了一年了,怎麼臨陣卡殼呢?嗯,對…

「主任,上次過口岸時,我是不是隨機應變的不夠好……」

「非常好,可以說,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主任猶豫了一下,看了我一會兒,決定繼續說下去:

「是俄方配合出了問題,所有能固定下來的環節我們基本都打通了,最頭痛的是邊防站,每周一輪崗…」

主任說話總是說了開頭停下來,看我的反應,再決定要不要繼續說,甚至於下一句的內容也可以隨機更換。我跟了他這麼久,已經習慣了,所以每次談話腦袋都轉得飛快,因為每一句停頓都是十字路口,而去向是多指向的,我的反應會將我帶到不同的目的地……(我喜歡這樣的領導,千里馬常有,伯樂難求)

「士兵不應該知道所有細節,並且實際情況也辦不到,所以,隨機應變的人需要有自保的能力,靜靜等待外援!」

我接招了。

主任笑着點了點頭表示滿意:

「你不怕嗎?」

「怕,但我這腦袋很奇怪,有點刺激下運轉的更好。」

「阿昭,這樣,我跟你交個底。咱們生來不自由對嗎?我們都受控於更高層的擺布?我們不是干非法的事情,這個你要放心。但是身不由己,很多東西都是高層機密。我只能打比方來說,你最好也打比方來問。隔壁村的窮老漢要把女兒賣給咱們村地主,地主家大兒子是個傻子,老二帥氣能幹,當然最缺的是丫鬟,窮老漢缺錢但是婆娘捨不得女兒,我們是地主家的師爺,受命於人效力於此,還能怎麼辦…」

「主任,我就問一句,買個丫頭這種事不會用到師爺吧?」

「哈哈哈哈,娶兒媳婦,給老二娶漂亮的兒媳婦。」

「那個,高層有多高?」

「很高很高!」

沉默兩分鐘,主任繼續說:

「等開春,你替我去趟深圳,那邊順利的話,隨後去哈巴羅夫!你可以拒絕,就當沒有這次談話!」

「行」

「一點建議啊,別光練死肌肉,跟三驢子學學散打,一招致命那種,別整些花架子…」

「嗯,我找個正經教練學,三驢和我們不是一路人。」

主任看我有結束談話的意思,笑了笑,繼續說到:

「你一定以為我有很多錢吧?或者為了錢才鋌而走險的吧?現在要說不為了錢,確實有點假。但當時他們找上我,我在中學教着語文,老婆孩子熱炕頭,無欲無求。就因為我有一個俄羅斯的外公,就被命運拉上了大船,從此驚濤駭浪生死在天。」

這個老狐狸,一定要我知道的足夠多的信息才好,我這個小螞蚱現在已經被牢牢地拴在這艘大船上了,而某種程度上,是我自己的選擇。

話已經說透,酒精也蒸發的差不多了,各自回家。時勢造英雄,也造陰謀家。回家的路上,莫名想到這句話。在七八十年代,像主任這種二毛子小孩,會被同學取笑,霸凌,讀大學和畢業分配也會受到審查、歧視。想到我自己,剛從孤兒院出來那會兒……竟有些惺惺相惜。誒,對了,去深圳如果順利的話,得找麗塔幫忙在蘇州買一套房子,有種預感,我在鶴崗待不了多久了。

提到麗塔,整個2004年我就回了次電話給她。新年在三亞我看到的那封信是這樣的:

「阿昭:

見字如面!半年過得很快。知道你是穩重的人,不打無準備之仗,我猜你這段時間在補習英語和專業課,專業課倒還好,你一直成績不錯,但是你從初中到大學外語課都是俄語,現在從零開始難為你了,加油!我相信你的實力!這些儘力即可,我只希望你快樂,無論如何,快樂最重要。

關於我自己,還是無法面對情緒的穩定。旁人的羨慕更讓我痛苦,說什麼心若止水,波瀾不驚。可我多希望水流動起來,多希望起風啊!閱讀,與其說是消遣,不如說是填充。到最後,我們終於沒辦法分清哪些體驗是真實的,我們上學時工程製圖的AutocCAD里有個概念叫圖層,就是假設一幅複雜的工程圖紙有很多透明的電子圖層,每一層繪製不同類別的線條,比如框架層、構件層、標註層、文字層等等,分門別類。你可以根據需要選擇關閉一些層或者打開某些層,使你要呈現東西更清晰。我要說的是,工作上我們是借鑒這樣一種方式來鍛煉邏輯思維能力,那是為了避免差錯。然而,感性的層面,我沒有能力關閉那些我想要關閉的圖層。我們都經歷了太多了,傷感的、愉悅的、痛苦的、迷狂的,知識,信息,教化。它們在各個節點滋長繁榮,另外再交錯出一幅幅隨機的多維圖景。一方面這決定了個人的複雜且獨一無二的生命特質,另一方面導致了人的悲劇結局:以生命的有限承載思想的無限。雨人們似乎擺脫了這一困局,一次意外事件可以使他們關閉所有紛亂,只餘下天賦(上帝或者別的什麼神明給他的)。而對於大多數人,想要和靈魂深處的自己對話,只能抽絲剝繭,小心翼翼,洞察,這一詞在這裡有特別的含義,一眼到底而且穿透紛雜。然而,我看到的仍是雜亂和模糊。神明要麼死去,要麼從未抵達,我們有很多路,去哪裡不重要,如何回去?回去那些過去還未過去未來還未到來的當下。

我說得真多,我好像在和樹洞說話…

阿昭…我其實竟不知道我想說什麼

祝你一切都好!

——麗塔

2023.12.25」

我把這封信找出來讀了三遍,再仔細回憶我當時有沒有回信,我翻了發件箱和已發送郵件都沒找到任何記錄,我當時在幹嘛?在和莎莎享受消費的快感?在用物慾的滿足替代精神的空虛?我當時是多麼不屑一顧的關掉郵箱,沉浸在浮華當中?即便現在,我又能分清孰重孰輕呢?我用力的拍打自己的頭,將它埋在雙手裡,趴在桌子上思緒混亂。半小時後,我拿起電話,撥通那個塵封已久的號碼:

「麗塔,你還好嗎?」

……我能感覺到空氣凝固了一分鐘

「阿昭!這一年……同學們都說你出了意外…你還好嗎?」

「有點變化,但總體比預期的還好,我需要更多的賭本,去了一些偏僻的地方…」

「嗯,我不太明白你的理想,那個,我結婚了。」

「真的啊,我太久沒上網了,同學們都去了吧!恭喜你啊!終於不那麼憂鬱了吧!」

……又是一分鐘的沉默,我突然意識到我提到了憂鬱,而且,顯然…她不想提,我只好打破沉默:

「我四月份去深圳出差,順利的話,接下來可能需要你幫我在蘇州物色一套房子。」

「好啊!」

「那回頭再說,先這樣!」

「那我掛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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