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體天王》[異體天王] - 第一章 雷越(2)

巴卻又慈祥的笑容,但外婆的面容早已變得乾枯瘦弱,每道皺紋都顯得殘破不堪。
此時,外婆費勁地睜目,卻只能睜開一道微微的縫隙,眼睛裏極為混濁,似乎還能認得人,又似乎已經認不得了。
「做好心理準備。」管床醫生馬醫生離開病房前,嚴肅地對雷越小聲說,「病人隨時會走。」
雷越看着外婆的面容,眼眶隱約被熱浪衝擊着,「婆婆,婆婆……」他一遍遍地叫着她,呼喚着她留下,多留一會。
「是小越嗎……」外婆忽然好像來了精神,老目睜得更大了點,裏面也有神采了。
「是我,婆婆,我在。」雷越握緊外婆蒼老的手,「我就在這裡。」
「小越,你要,好好活……」外婆說得很慢,很亂,很虛弱,有些聲音不成話,但她那張乾瘦的臉笑起來還是那麼慈祥,「每天都要開開心心……」
雷越連連點頭,彷彿再次站在藝考的表演現場,他的臉龐迅速變得笑容燦爛,聲音也滿懷期待與喜樂,好像剛有大好事發生過:
「外婆,剛才我到國貿參加了同學聚會,跟大家玩得就很開心。楊一諾,你記得她吧,她收了我送她的禮物,還答應跟我去看電影,我覺得……我覺得她真的喜歡我。」
外婆應該是聽到了,那張已經浮現出死氣的老臉上咧出一絲更好看的笑,喃喃着說不出清晰聲音的什麼話。
那雙慈愛的眼睛看着他,剛恢復的神采又在漸漸消失,漸漸消散,最終歸於黑暗。
病床旁邊的心電監護儀發出滴的聲響,屏幕上的線條全都變得平直,外婆去世了,嘴角仍留着最後時光的一絲微笑。
「哈……哈哈……」雷越的笑容逐漸變得僵硬,喉頭咽動,目眶發紅。
他依然緊握着外婆的手,將頭埋在病床里,隱藏着自己的臉,以及眼淚。
……
夜空沉黑得猶如就要崩塌,暴雨飄淋,沖刷着這座霓虹閃爍的都市。
藍、紫、紅等各種炫光與雨水混合,與幽靈呼嘯般的車鳴聲交織,一切繽紛而又雜亂。
但在獨自歸家之人的眼中,這只是個黑白的世界,如同老式電視機的屏幕。
老舊的城中村,寂靜的公寓小單元,客廳茶几上的那張曾經明亮的全家福合照,如今也變得一片黑白。
雷越沒有開燈,在窗外映進來的昏暗光線中,走進自己房間,窄小的房間已經多天沒有收拾,到處很亂。
這個家,也要沒了。
他最早那個家被大火燒成了廢墟,除了被外婆拚命救出的他,什麼都不剩下。
那裡後來沒幾年拆遷了,外婆和他獲得一筆錢,全花在了這些年來對他的爛臉和怪病的尋醫治病上。
雷越坐到床邊,看向床頭柜上擺滿的藥瓶,目光注視着其中一瓶,「奧氮平」。
這是那場火災後自己就開始服用的精神類藥物,因為他得了一種罕見病,一種醫生也難以解釋的妄想症——「科塔爾綜合症」。
醫生們說,這是世上最罕見、也最可怕的精神疾病之一,又被稱為「活死人病」。
患者會認為自己已經死亡,發病時會遭受非常強烈的死亡幻覺折磨,像是身體腐爛、血液停滯等,同時還會伴有其它癥狀。
雷越沒有去拿藥瓶,直直地躺到床上,睜目望着天花板,聽着窗外風雨飄揚。
吃了這麼多年,不想再吃了。
活死人病嗎,但自己確實已經死了,早就死了,當年那場大火時就死了。
「好好活下去么,婆婆。」雷越呢喃,「你說大家是討厭我呢,還是只是討厭我的臉?」
沒有人想要看到你……你的臉……
外面的夜雨越下越大,夜風吹打得窗戶砰嘭作響,年久失修的玻璃窗終於被吹開,雨水瓢潑而進。
忽然,有什麼穿過暴風雨飛越而來,雷越轉頭望去,只見那是一隻烏鴉。
烏鴉的身形龐大,遍體長着黑色的羽毛,鳥目幽深,猛強的爪子抓在搖搖欲墜的窗台上,長喙昂起凌厲的曲線。
他沉默地望着那隻不速之客,從火災後就有的一股難以言喻的異感又在微微湧現。
不吃藥的話,他就會看到一些在醫學上被稱為幻覺的東西,病情越重,看到的幻覺越多。
每一次,這隻烏鴉總是最先出現,但還有別的……
寒風吹動卧室角落的暗光,雷越猛然看見,牆角處的木椅子上不知什麼時候突兀地坐了一個穿着污髒的破衣、身材高大的怪人,陰影籠罩着對方那張看不清楚的臉龐。
但他看得到,有一片片糜爛的血肉垂在怪人身上,不斷有腐液與殘渣掉落,跟他發病時看到自己的身體一個慘樣。
雷越心頭突了突,連忙將視線移開,發病時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這個怪人。
但是他又看到,在床頭櫃的諸多藥瓶旁邊多了一個古典飛行護目鏡,鏡片上矇著一層厚塵埃,纏着鏡框的褐色皮革顯得十分僵硬,整個眼鏡似乎隨時會破碎開來。
烏鴉、怪人、護目鏡……
都出現了啊。
雷越皺着眉,再次看向那瓶奧氮平,半晌,終究還是沒有拿來服用,他只是閉上雙目,用力閉緊,又再睜開,這時護目鏡不見了。
再閉緊,再睜開,這時怪人也不見了。
但是無論他睜閉幾次,烏鴉始終還在。
那隻烏鴉突然猛撲翅膀,飛離了風雨飄蕩的窗檯,落在床頭櫃那盞未被打着的檯燈上,目光如炬。
微弱的夜光照着它的身軀,把它的陰影投射到有雨水濺進的地板上,拉長的巨大陰影似是一尊黑夜裡的雕像。
漸漸,雷越重新注視着它。
那場火災發生於夜晚,他躺在擔架上被運往救護車的時候,哭泣中,看到這隻烏鴉從黑夜的遠方飛來,把燃燒的高樓、殘月與路燈都覆蓋成了黑色。
從那時起直到現在,自己竟然還是第一次如此仔細地觀察它。
雷越以前會對它感到緊張和厭惡,認為它是尋着自己一家的厄運而來的,如今他的目光卻是漸漸緩和了下來。
烏鴉,人們普遍認為不祥的、醜陋的黑鳥,總是被人們害怕,被人們驅逐……
「大家都嫌棄你啊。」雷越一邊好臉一邊爛臉的臉龐忽而咧扯着笑了笑,「我才發現,原來我們這麼像……」
他試圖釐清自己凌亂的心緒,半晌,才又道:「也許,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你這個朋友。」
朋友,他第一次這麼稱呼烏鴉,第一次對它持這種接納的態度。
檯燈那邊,烏鴉卻沒有看向他,只是在微微轉動黑目,打着不可捉摸的主意。
「朋友?」雷越又再呼喚了它一聲,希望烏鴉能給予一點回應,從而打破自己的孤獨。
但烏鴉還是不作聲色,彷彿他根本不存在。
雷越也就不去管它怎麼樣了,自言自語着心中的迷茫:
「其實,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撐下去,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
他想起關於烏鴉的一些傳說,瞧着那隻幽秘的黑鳥,低落地自嘲:
「我聽說烏鴉既吃死人的腐肉,也懂得引領死人走復生之路。朋友,我婆婆讓我好好活下去,那你覺得我這個活死人的路該怎麼走,你能帶帶我嗎?」
破舊的玻璃窗被狂風吹得越發砰響,然而烏鴉沒有張動長喙發出一聲半語。
那邊,它似乎完成了對周圍莫名的巡視,突然就猛拍翅膀,從檯燈飛起,往窗外飛去。
「喂,你去哪呢!」雷越怔了怔,連忙起了身,奔到窗檯邊望向外面。
這時外面夜空有一道閃電照過,只見烏鴉在血淋淋般的暴雨中狂亂穿行,所有的雨點都被它拍打得飄舞飛濺。
雷越張目眺望,爛臉上的疤痕微顫。
它怎麼就走了,不把我當朋友?難道連這隻醜陋的黑鳥,也這麼嫌棄我……
他的心緒像暴雨般劇烈震蕩,但馬上,又有另一個想法湧現,被他死死地抓住:
「不,烏鴉這是在帶我前往某個地方,它是在回應我,它在帶路,絕對是,我應該走的路……」
但這隻烏鴉真的存在么,也許吧,有什麼關係?
這些年來,為了讓婆婆安心,自己接受了病人的身份,而烏鴉只是個幻覺,老實配合醫生與藥物一起驅逐它。
但是,現在,以後,不需要了。
雷越想着想着,直至又再咧起那被別人說瘮人可怖的笑容,轉身大步走去。
他出了家門,下了樓道,走在破敗濕漉的路上,任由雨水打在臉上,打濕他那頭留得中短的黑髮。
雨水冰冷,寒風刺骨,皮肉開始僵凍。
雷越卻感覺,這樣正好。
這個夜晚將是一個新開始,他以後不會再讓藥物去遮蓋自己看到的事物,也不會再讓頭髮去遮掩自己那張破爛的臉龐。
這樣視線不被阻擋,整個世界在眼中反而更清晰了。
路邊樹木被狂風吹動發出沙沙聲,猶如損壞錄音帶嘶啞的話語,透過鬼影般的枝葉縫隙,只見城市的燈光點點朦朧,霓虹光暈在越下越大的暴雨中變得昏黃幽綠。
雷越孤身跟着上空的那隻烏鴉,走向遠處的黑暗,走向那片陰影縈繞的街道。
冷雨淋落在他黑色的風衣上,消逝在流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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