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三體] - 第五部 第四章(2)

盡頭。
「看看吧,這就是這裏的主體。」羅輯抬起拐杖指指隧洞說。
「那文物呢?」
「在那頭的大廳裏,那些不重要,那些東西能存放多久,一萬年?十萬年?最多一百萬年吧,大部分就都變成灰了,而這些——」羅輯又用拐杖指指周圍,「可是打算保存上億年的。怎麽,你們還以為這裏是博物館嗎?
不是,沒人來這裏參觀,這裏不是讓人參觀的。這一切,只是一塊墓碑,人類的墓碑。」
程心看着這昏暗空寂的隧洞,想想剛才看到的一切,確實都充滿著死亡的意象。
「怎麽想起建這個?』,aa四下張望着問。
「孩子,這就是你見識少了。我們那時,」羅輯指指程心和自己,「人們常在活着的時候為自己張羅墓地,人類找墓地不太容易,建個墓碑還是可以的嘛。」他問程心,「你記得薩伊嗎?」
程心點點頭,「當然記得。」
四個世紀前,在pla工作期間,程心曾在各種會議上見過幾次當時的聯合國秘書長。最接近的一次是在pla的一個匯報會上,好像當時維德也在場,她在大屏幕上放著ppt給薩伊講解階梯計劃的技術流程。薩伊靜靜地聽著,從頭至尾沒有提一個問題。散會後,薩伊走過程心的身邊,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你的聲音很好聽。」
「那也是個美人,這些年我也常想起她。唉,真的是四百多年前的古人了嗎?」羅輯雙手撐著拐杖長嘆,「是她最早想起這事,提出應該做些事,使得人類消亡以後文明的一部分遺產和信息能夠長久保留。她計劃發射裝著文物和信息的無人飛船,當時說那是逃亡主義,她去世後事情就停了。三個世紀以後,在掩體工程開始時,人們又想起這事兒來了。你們知道,那一陣子是最提心弔膽的日子,整個世界隨時都會完蛋,所以,剛成立的聯邦政府就決定,在建掩體工程的同時造一座墓碑,對外叫地球文明博物館;任命我當那個委員會的主席。
「最初是搞一個挺大的研究項目,研究怎樣把信息在地質紀年長度的時間裏保存。最初定的標準是十億年。哈,十億年,開始時那些白痴還以為這挺容易,本來嘛,都能建掩體世界了,這算什麽?但很快他們發現,現代的量子存儲器,就是那科,一粒米大小可以放下一個大型圖一書館的東西,裏面的信息最多只能保存兩千年左右,兩千年後因為內部的什麽衰變就不能讀取了。其實這還是說那些質量最好的存儲器,根據研究,現有的普通量子存儲器,有三分之二在五百年內就會壞。這下很有意思,本來我們乾的這事是那種有閑心的人才幹的很超脫的事,一下子成了現實問題,五百年已經有些現實了,我們這不都是四百多年前的人嗎?政府立刻命令博物館的研究停下來,轉而研究怎樣備份現代的重要數據,讓它們至少在五個世紀後還能讀出來,嗬嗬……後來,從我這裏分出一個研究機構,我們才能繼續研究博物館,或者說墓碑。
「科學家發現,要論信息保存的時間,咱們那個時候的存儲器還好些,他們找了些公元世紀的u盤和硬盤,有些居然還能讀出來。據實驗,這些存儲器如果質量好,可以把信息保存五千年左右;特別是我們那時的光盤,如果用特殊金屬材料製造,能可靠地保存信息十萬年。但這些都不如印刷品,質量好的印刷品,用特殊的合成紙張和油墨,二十萬年後仍能閱讀。但這就到頭了,就是說,我們通常用來存儲信息的手段,最多只能把信息可靠地保存二十萬年。而他們要存十億年!
「我們向政府匯報說,按現有的技術,把iog的圖形圖像信息和1g的文字信息(這是博物館工程所要求的最基本的信息量)保存十億年是不可能的,他們不相信,但我們證明了真的不可能,於是他們把保存時間降到一億年。」
「但這也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學者們開始尋找那些在漫長的時間中保存下來的信息。史前古陶器上的圖案,保存了一萬年左右;歐洲岩洞裏發現的壁畫,大約有四萬年的歷史;人類的人猿祖先為製造工具在石頭上砸出的刻痕,如果也算信息的話,最早在上新世中期出現,距今約二百五十萬年。可你別說,還真的找到了一億年前留下來的信息,當然不是人類留下的,是恐龍的腳印。
「研究繼續進行,但沒有什麽進展,科學家們顯然已經有了一些結論,但在我面能是欲言又止。我對他們說,沒什麽,不管你們得出的結果多麽離奇或離譜,沒有其他的結果,我們就應該接受。我向他們保證,不會有什麽東西比我的經歷更離奇和離譜的,我不會笑話他們。於是他們告訴我,基於現代科學在各個學科最先進的理論和技術,根據大量的理論研究和實驗的結果,通過對大量方案的綜合分析和比較,他們已經得出了把信息保存一億年左右的方法,他們強調,這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可行的方法,它就是——」羅輯把拐杖高舉過頭,白髮長須舞動著,看上去像分開紅海的摩西,莊嚴地喊道,「把字刻在石頭上!」
aa嘻嘻笑了起來,但程心沒笑,她被深深震撼了。
「把字刻在石頭上。」羅輯又用拐杖指著洞壁說道。
程心走到洞壁前,在黯淡的燈光下,她看到洞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字,還有浮雕的圖形。洞壁應該不是原始岩石,可能經過了金屬注入之類的處理,甚至可能表面完全換成鈦合金或黃金一類的耐久金屬,但從本質上講,仍是把字刻在石頭上。刻的字不是太小,每個約有一厘米見方,這應該也是為長久保存考慮,字越小越難保存。
「這樣做能保存的信息量就小多了,不到原來的萬分之一,但他們也只能接受這個結果。」羅輯說。
「這燈很奇怪。」從說。
程心看看旁邊洞壁上的一盞燈,首先注意到它的造型:一隻伸出洞壁的手擎著一支火炬。她覺得這造型很熟悉。但aa顯然指的不是這個,這盞火炬形的燈十分笨重,體積和結構都像古代的探照燈一般,但發出的光卻很弱,大約只相當於古代的二十瓦白熾燈泡,透過厚厚的燈罩,只比燭光稍亮一點。
羅輯說:「後面專門為這些燈供電的部分就更大了,像一座發電廠。
這燈可是一項了不起的成果,它內部沒有燈絲,也沒有激發氣體,我不知道發亮的是什麽,但能夠連續亮十萬年!還有你們進來時的那兩扇大門,在靜止狀態下,預計在五十萬年的時間裏能夠正常開啟,時間再長就不行了,變形了,那時要再有人進來,就得把門破壞掉。在那時.這些燈都已經滅了有四十萬年了,這裏一片黑暗。但對於一億年而言,那只是開始……」
程心摘下宇宙服的手套,撫摸著那寒冷石壁上的字跡,然後她背靠着洞壁,看着壁上的燈發獃。她現在想起來在哪裏見過這造型:那是法國先賢祠中的盧梭墓,從墓中就伸出一隻這樣擎着火炬的手,現在這些燈發出昏黃的弱光,這光不像是電發出的,更像奄奄一息的小火苗。
「孩子,你好像不愛說話。」羅輯走過來對程心說,聲音中有一種程心久違的慈愛。
「她一直是這樣。」aa說。
「哦,我以前愛說話,後來不會說了,現在又愛說了,喋喋不休的,孩子.沒讓你煩吧?」
程心失神地笑笑說:「哪裏,老人家,只是……面對這些我不知該說什麽。」
是啊,能說什麽呢?文明像一場五千年的狂奔,不斷的進步推動著更快的進步,無數的奇跡催生出更大的奇跡,人類似乎擁有了神一般的力量……但最後發現,真正的力量在時間手裏,留下腳印比創造世界更難,在這文明的盡頭,他們也只能做遠古的嬰兒時代做過的事。
把字刻在石頭上。
程心仔細觀看刻在洞壁上的內容,以一對男女的浮雕開始,也許是想未來的發現者展示人類的生物學外觀,但這一對男女與公元世紀旅行者探測器上帶著的金屬牌上的圖形不同,並非只有呆板的展示功能,表情形體動作都很生動,多少有些亞當和夏娃的樣子。在他們後面,刻着一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這些可能是照着遠古文物上面的樣子直接刻上去的,現在大概也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含意,如果是這樣,又如何讓未來的外星發現者看懂呢?再往前,程心看到了詩,從格式看是詩,但是字她一個不認識,只知道那是大篆。
「是《詩經》羅輯說,「再往前,那些拉丁文的東西,是古希臘哲學家著作的片段。要看到咱們能認識的字兒,還得向前走幾十米。」
程心看到那一大片拉丁文下面有一幅浮雕,好像是表現穿着簡潔長袍的古希臘學者們在一個被石柱圍繞的廣場上辯論。
這時,程心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她返回去,返回到洞壁的開始處又看了一遍,沒找到她想找的東西。
「想找羅塞塔石碑那類東西?」羅輯問。
「是的,沒有輔助譯解的係統嗎?」
「孩子,這是石刻,不是電腦,那玩意兒怎麽刻得出來刻得下?」
aa打量著洞壁,然後瞪大雙眼看着羅輯說:「就是說,他們把這些連我們都看不懂的東西刻在這兒,指望將來有外星人能破譯它?」
事實是,在遙遠未來的外星發現者面前,洞壁上刻下的所有人類經典,其命運大概都與最前面那些遠古的象形和楔形文字一樣,沒「人」能懂。也許,根本就沒指望誰讀懂。當建造者們領略到時間的力量後,他們也不再指望一個已經消亡的文明在地質紀年的未來真能留下些什麽,羅輯說過這不是博物館。
博物館是給人看的,墓碑是給自己建的。
三人繼續向前走,羅輯的拐杖在地面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
「我常來這裏散步,想一些很有意思的事兒——」羅輯停住腳步,用拐杖指著一幅身着愷甲手持長矛的古代軍人浮雕,「這是亞歷山大東征,那時他要是再向前走一段,就能在戰國晚期與秦相遇,那會發生什麽事?
現在會是什麽樣?」再向前走一段後,他又用拐杖向洞壁指指點點,這時,刻在上面的文字已經由小篆變成隸書,「哦,到漢朝了,從這兒到後面那一段,中國完成了兩次統一,領土的統一和思想的統一,對整個人類文明來說,這是不是好事?特別是漢朝的獨尊儒術,如果換成春秋那樣的百家爭鳴,那以後又會發生什麽,現在又會是什麽樣?」他用拐杖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在每一個歷史斷面上,你都能找到一大堆丟失的機遇。」
「像人生。」程心輕聲說。
「哦,不不不,」羅輯連連搖頭,「至少對我來說不像,我可是什麽都沒丟掉,嗬嗬。」他關切地看着程心,「孩子,你覺得自己丟失了很多?那以後可不要再丟失了。」
「沒有以後了。」aa冷冷地說,心想這人到底有些老糊塗了。
他們走到了隧洞的盡頭,回頭看看這座地下的墓碑,羅輯長嘆一聲:
「唉.本來打算保存一億年的東西,結果一百年不到就要完了。」
「誰知道呢?也許二維世界的扁片文明能看到這些。」aa說。
「嗬嗬,你想得很有意思,但願如此……看,這就是存放文物的地方,一共有三個這樣的大廳。」
程心和aa轉過身,發現眼前的視野再次開闊起來。這不是陳列廳而是存放倉庫,文物都裝在整齊碼放的大小相同的金屬箱裏,每隻箱子上都貼著詳細的標簽。
羅輯用拐杖敲了敲旁邊的一隻金屬箱說:「我說過,這裏不是主要的部分。這些東西嘛,大部分的保存年限都在五萬年以內,那些雕像據說能保存上百萬年,不過我不建議你們搬雕像,雖然在這裏搬起來不費勁,但太佔地方……好了,你們隨便拿吧,挑喜歡的拿。」
aa很興奮地看着周圍的箱子,「我建議咱們多拿些畫兒,少拿古籍手稿什麽的,反正以後誰也看不懂那些東西了。」她走到一隻金屬箱前,在上面一處像按鈕的地方按了一下,箱子沒有自動打開,也沒有信息提示。程心走過來,很吃力地掀起箱蓋,aa從裏面拿出了一幅油畫。
「原來畫也很佔地方。」aa說。
羅輯從扔在一隻箱子上的一件工作服中拿出一把小刀和一個改錐,遞給她們,「主要是畫框大,把框拆了。」
從拿起改錐正要撬畫框,程心卻低低地驚叫一聲,「啊,不。」她們看到,這幅畫竟是凡·高的《星空j>o程心吃驚並不僅僅因為畫的珍貴,她曾經看過這幅畫。那是在四個世紀前,她剛去pia報到不久。在一個周末,她去了曼哈頓的紐約現代藝術館,就在那裏看到了凡·高的幾幅畫。她印象最深的是凡·高對空間的表現,在他的潛意識中,空間肯定是有結構的。程心當時對理論物理知道得不多,但知道按照弦論,空間與實體一樣,也是由無數振動著的微弦構成的,而凡·高畫出了這些弦。在他的畫中,空間與山、麥田、房屋和樹一樣,也充滿了細微的躁動,給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星空》,沒想到她竟在四個世紀後的冥王星上看見了它。
「拆吧拆吧,這樣可以多拿些。」羅輯不以為然地揮揮拐杖說,」你們還以為這些玩意兒價值連城啊?現在連城本身都一錢不值了。」
於是,她們把畫從那個可能有五個世紀歷史的畫框上拆下來,但仍保留着硬襯底,以免畫布彎折後弄壞畫面。然後她們繼續拆別的油畫,很快空畫框就堆了一地。羅輯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過來,把手放到一幅不大的油畫上。
「這幅給我留下吧。」
程心和從把那幅畫搬到一旁,在一隻靠牆的箱子上放好,她們離開時回頭掃了一眼,又小小地吃了一驚。
那幅畫是《蒙娜麗莎》。
程心和aa繼續埋頭拆畫,aa低聲說:「這老傢伙很精,留下了最貴的一幅。」
「應該不是這個原因。」
『也許他愛過一個叫蒙娜麗莎的女人?」
羅輯坐在《蒙娜麗莎》旁邊,一隻老手撫摸著古老的畫框,喃喃自語:
「我不知道你在這兒,知道的話我會常來看你的。」
聽到聲音程心抬起頭來,看到老羅輯並沒有看《蒙娜麗莎》,他的雙眼平視著前方,像是看着時光的深處。不知是不是錯覺,程心竟看到那雙深陷的老眼中有了淚光。
在冥王星地下的宏偉墓室中,在昏暗的能亮十萬年的燈光中,蒙娜麗莎的微笑若隱若現,這微笑使人們困惑了九個世紀,現在則顯得更加神秘詭異,似乎包容一切,又似乎一無所有,像正在逼近的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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