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鈺窈娘》[裴鈺窈娘] - 第2章

爹爹脫下了喜服,抿着唇擲在了地上:「你若是不願意拜她,那這樁婚事也便罷了,早死晚死我都是要死的,既如此,就讓窈娘將我帶到閻羅殿去就是了,何苦累得你還要做寡婦?」
公主急急忙忙撲下去撿他的喜服,朝他身上扯,哽咽道:「裴郎,你這是什麼話,你這是誅心啊,我如何不在意你的死活!既如此,我拜就是了,你快穿上,不要再生氣了。」
爹爹這才穿上喜服與她拜堂,事後又軟硬兼施逼着公主在娘親牌位前敬了茶,這才讓她回了房間。
那天夜裡,爹爹在公主小產的補藥中下了安眠的葯,抱着我在放着娘親牌位的祠堂外坐了一夜。
我問爹爹為什麼不進去。
爹爹摸着我的頭,月色下,他臉白如鬼,漆黑的眼睛卻是濕潤的。
他同我扯了個慘笑:「窈窈乖,你去替爹爹給娘親上炷香,爹爹害怕。」
我不解地問他:「爹爹怕什麼呢?娘親那麼愛我愛你,就算是變成了鬼,娘親也會保佑我和你呀!」
我拉着爹爹的手朝祠堂里拽:「爹爹不要怕娘親,娘親愛爹爹,娘親不會傷害爹爹的!」
爹爹手心戰慄摔倒在地上,他俯在祠堂的門檻上壓抑地哭,纖瘦的肩胛骨將紅色的婚服撐出了弧度,他如同垂死的仙鶴,又像是斷頸的天鵝,痛苦得倒地悲鳴。
「爹爹無顏再見你娘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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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公主問爹爹的喜服去哪裡了,怎麼看不見了。
爹爹安靜地用膳,聞言淡淡回應:「夜半起夜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髒了,所以丟了,我有潔癖,公主是知道的。」
三公主雖有些不滿,卻也不再多問。
那件婚服昨夜被爹爹撕扯燒毀,炙熱的火光前,爹爹白衣勝雪,明亮的火光照亮了爹爹的面目。我瞧見他扭曲厭惡的眼神,如同齜牙的惡犬,潛伏在黑夜裡,隨時準備咬斷敵人脆弱的脖頸。
公主嘆氣:「可惜父皇覺得我丟人,這場婚禮草草地就給辦了,我一輩子可就這麼一次,裴郎。」
她目光期期艾艾地看向爹爹,裡頭的暗示不言而喻。
爹爹當年和娘親成婚的時候,只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窮書生,靠上山採藥以及給公子老爺抄書為生。
娘親是渠州有名的花樓姑娘,多少王孫公子拋擲千金也難換她回眸一眼。
可她不要高門子弟的榮華富貴,她要真心。
她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給爹爹,要爹爹替她贖身。
娘親其實心裏也害怕,怕爹爹席捲銀兩跑了,卻不要她了。
她在賭,賭爹爹對她有沒有真心。
娘親的姐妹拿出所有的銀兩給心上人,讓心上人替自己贖身,可最後那人捲款逃跑,娘親的姐妹受不住打擊,投湖自盡了。
娘親比她的姐妹命好,她賭對了,爹爹這個窮書生什麼也沒有,只有滿肚子的臭墨以及那顆真心。
娘親準備好自盡的白綾並沒有用上,讓爹爹拿去裁成了幾段,每一段都被爹爹鋪開,執筆畫上了娘親的臉。
爹爹筆下的娘親靈動好看,就像是天上的仙女。
爹爹贖了娘親後,他們二人只是簡單地拜了堂,天地為媒。
娘親介意自己的身份,她不願意請人來,她怕難堪。
她雖不說,爹爹卻心裏明白。
後來爹爹高中,有了官職俸祿,他便攢着錢,想要重新給娘親一份體面,重新拜堂。
他知道娘親雖然不說,心裏也是想的。
爹爹原本並沒有想十里紅妝聲勢浩大辦這場婚禮,他比誰都怕娘親被人議論。
可那時公主翻出了娘親曾為娼的事情,四處宣揚,爹爹還因此差點被罷了官,娘親成了整個上京的笑話。
他們都說娘親下賤不要臉,一個賤人也敢妄圖做官眷,真是忘記了自己的出身了。
三公主更是帶着自己那群閨中密友整日領着小廝婢女在府外故意說些腌臢的話給娘親聽。
爹爹大辦婚事,是為了告訴娘親,告訴這上京所有看熱鬧的人,他們口中的賤人是他的心上人,是最好的人。
他用盡自己所有的積蓄在污言穢語最盛的時候為娘親重新辦了一場婚禮,婚服是最好的,連喜被上的鴛鴦交頸都是爹爹親手描的樣,鳳冠霞帔上那一顆顆碩大的珍珠也是爹爹親自采來串上的。
所有人都沒料到爹爹的做法,三公主氣得閉門不出。
那些嘲笑娘親的人沉默了,接着便開始更加惡毒地罵爹爹色迷心竅。
她們一邊憎惡看不起娘親,一邊又比誰都羨慕娘親。
三公主如今提起婚禮的事情不過是想暗示爹爹往後也要重新給她辦一場,她要的婚禮必然要比娘親當初還繁華。
可她打錯了算盤,爹爹怎麼會答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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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殷切的目光落在爹爹臉上,爹爹放下筷子,綻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光彩嗎?」
公主唇角的笑意頓住了。爹爹拿起桌子上的帕子輕輕給公主擦着唇邊,語氣輕飄飄:「我的公主呀,你婚前失德,人盡皆知,外頭的人都說你是個不要臉的爛貨,再辦一場婚禮,豈不是讓人再笑話你一次嗎?」
公主眼睛紅了,眼淚漸漸溢出,爹爹輕嘖了聲,眼裡勾勒出幾分笑:「哭什麼?我就喜歡你這種不要臉的貨,公主床上的手段可比那些下賤的青樓娼婦要好太多了,男人就喜歡這檔子事,你該以此為榮才是。」
公主撲到他懷裡嗚咽地哭:「你胡說!」
爹爹唇角僵硬地頓了頓,繼而放鬆起來,忍耐道:「好了,我知道你傷心,可不是你自己讓婢女給我下藥的嗎?現在哭什麼?日後你有了孩子,我再為你好好大辦一場,屆時你風光無限,她們自然羨慕你,也就沒人敢說話了。」
公主抽抽噎噎地坐了起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又委屈起來:「太醫說掉的是個男孩呢,你那日都不來看我,我險些疼死了。」
爹爹雲淡風輕,笑意盎然地哄着她:「我這不是為你好嗎?陛下如今讓我補了兵部的缺,你抓緊再為我生個兒子,我在朝堂上為他掙下爵位,日後,什麼都是他的。」
公主這才高興起來,她命太醫好好給她診脈開藥,她要早日為爹爹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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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趁着爹爹不在時,將我帶到房裡,用長長的指甲掐我的眼皮,拔我的睫毛。
她說我的這雙眼睛和娘親生得一樣,以後也一定是個人盡可夫的賤人,她遲早要把我這雙眼挖出來喂狗。
我好疼,但是我不哭,我很乖地站在她跟前,任由她虐打咒罵,用力忍下眼中分泌出的液體。
我不要在她面前哭,總有一天,我會讓她在我面前哭給我看,要痛苦得流淚號啕,至少,要比我痛苦。
有一日,我怎麼忍都忍不了,她用燭火撩我的眼睛,我刺疼得無法忍受,我記得我明明很努力地忍了,可汩汩的液體就是朝下落。
我好恨我自己,我真沒出息,我怎麼能在她面前哭呢。
後來我聞到了血腥氣,心裏轉而高興起來,原來是流血了。
流血也好,流血總比流淚好。
我有時候被她虐打得受不了,就會一遍遍告訴自己:我一定要記住這個疼,只有記住了疼,她殺我娘親的恨才不會隨着我長大的時間淡化。
我好害怕啊,好害怕忘掉那日渾身冰涼、痛到無法呼吸乾嘔的感覺。
我恨我的記憶,娘親對我那麼好,我居然漸漸地有些忘記娘親的容貌了。
我不可以忘,我會壓制長大後記憶消退的本能,我要永遠記得娘親的好以及娘親的模樣。
還有,那日的恨。
9
每次公主折磨完我,我就會一個人在房裡待着溫書等傷好。
我沒有告訴爹爹。
爹爹有爹爹報仇的路,我有我報仇的路,我不要靠任何人。
爹爹很忙,他在家裡的日子越來越少,每次回來都是帶着一堆人去書房商談事情。
春去秋來,我看着爹爹帶回來的人,從開始的七品小官到後來的三品大員,再到惡名昭彰的東廠酷吏以及權傾天下的攝政王。
爹爹身上官袍的顏色也在變,他愈發地會逢迎了,眼神卻更加冷漠了,背影也消瘦起來。
我那個沉默寡言、看見娘親總是會忍不住緊張羞赧的爹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能在漆黑的官場上長袖善舞了。
娘親若是還活着,一定會心疼得偷偷掉眼淚。
她可是爹爹有點小磕碰都會念叨好久的人,知道爹爹如今瘦得清癯嶙峋,她只怕要睡不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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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後,公主再次有了身孕,她很高興,寶馬香車無比驕傲地回了宮,一直待到夜裡才回來。
去時空空的馬車,回來時卻塞滿了金銀財寶。
她得意招搖地進門,像是一隻花孔雀一般。
她瞧見我在溫書後,一腳踹在了我的心窩上,伸手憎惡地將我拎起,拇指與食指掐住我的臉抬了起來。
她冷着臉收緊力道恨不得把我掐死:「你真是和你那賤人娘親生得一模一樣,一樣地礙眼。」
她往日折磨我,喜歡細水長流地折磨,如今有了這個孩子,她下起手來不再有所顧忌。
一旁的侍女碧瀾攔住她:「公主,她娘耽誤您和駙馬在一起,當時那麼便宜地就讓她死了,現在想起來真是太手軟了,就留着這個小賤人的命慢慢折磨,代替她娘向您贖罪。」
公主鬆開了些掐我的力度,碧瀾貼在公主耳邊低聲道:「您現在才有了身孕,駙馬爺剛賑災回來,眼看着馬上又要加官晉爵了,這個小賤人死不足惜,可不能讓她影響您在駙馬心裏的位置啊,日後等您生下了世子,駙馬有了兒子,不怕他不厭棄這個小賤人。」
公主愉悅地笑了,甩開了我,將我丟在了地上,對我說:「先留你幾天活路,日後再好好找你算賬。」
她小心翼翼地撫摸着小腹,臉上漾起羞澀滿足的笑容,大張旗鼓地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根本不是爹爹的孩子。
爹爹厭惡她到死的地步,怎麼會去碰她。
那些夜裡,府內迷香裊裊,出入公主卧榻的是乞丐還是詔獄裏的死囚根本不得而知。
爹爹曾暗地裡找到了姦汙殺害娘親的那幾個地痞流氓,他們跪在爹爹面前,求爹爹給一條生路。
他們同爹爹說,公主告訴他們,他們要姦殺的女子是個低賤的娼婦,讓他們隨便玩。
爹爹聽聞後,呆坐在一旁發愣,竟然沒有生氣,回過神來以後,反而異常地哈哈大笑,嘴裏一直念着「低賤」那兩個字,直到他所有的力氣用盡了,捂着頭艱難地跪地喘息,已是滿臉的淚水。
第二日,就在娘親祠堂旁邊的屋子裡,爹爹當著我的面剝了五人的皮製成了美人燈籠。
剝第一個人的時候,斷斷續續,爹爹手穩,眼神凌厲可怕,噴薄的血液濺到了他的臉上。
他真的好可怕,像是地獄裏索命的厲鬼。
看向我時的眼神卻又是帶笑的,他們說得沒錯,爹爹瘋了。
他朝我招手,笑着問我怕不怕。
我搖搖頭說不怕。我是爹爹的孩子,我怎麼會怕呢?
爹爹都瘋了,我又怎麼會是個正常人呢?
那天夜裡,娘親的祠堂里,屋頂的房梁下多了五頂怪異的燈籠。
我知道,這只是個開始。
爹爹是真的瘋了,他回不了頭了。
11
我找出來藥膏擦在破皮流血的地方,撿起地上的《戰國策》繼續溫書。
爹爹不要我學琴棋書畫針黹女工,反而請來最好的夫子教習我四書五經君子六藝。
我知道爹爹的意圖,也明白他要做什麼,我不能拖爹爹的後腿。
真可惜,我是娘親的女兒,卻沒遺傳到娘親半點兒的善良和心軟,反而同爹爹一樣如出一轍地心狠手辣。
那天夜裡,公主在府里大擺宴席,爹爹很晚才回來。
公主開心地和爹爹分享自己有孕的消息:「裴郎,四個多月了,太醫說看孕相十有八九是個男孩呢。」
爹爹臉上浮現出意味不明的笑,他瘦得很,那張臉更加稜角分明。
爹爹哪怕是譏諷地笑,也能讓人神魂顛倒。
「是嗎?」爹爹向她舉杯,笑着道,「恭喜了。」
笑着笑着,他便暢快地大笑起來,連飲了好幾杯,公主雙頰泛紅,開心極了:「有這麼開心嗎?」
爹爹嗤笑:「自然。」
他飲了許多酒,身形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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